劉鴻勇 | 苗歌研究十年紀

機緣巧合使得我的研究成果中出現了一本苗歌研究的專著。說這本書是機緣巧合,是因為2013年當我和我的學生吳芳開始調查湘西苗語的時候,壓根就不敢想像十年後我們能出版這樣一本書。

當時我剛從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系博士畢業,在華南師範大學英語系工作還不滿五年,意氣風發,擼起袖子,立志於要把漢藏語四大語族都調查到。我博士論文調查的是四川涼山彝語,在華南師範大學工作後,將調查的重點鎖定在粵北乳源縣過山瑤所說的瑤語優勉方言。

第一個機緣

2013年9月,土生土長的苗家姑娘吳芳出現在我研究生班裡,隨後我成為她的碩士論文指導老師。吳芳由於一直是英語專業,對苗語語言學完全陌生。我們便從余金枝老師的矮寨苗語參考語法開始,一頁頁地研讀,加上我對乳源瑤語已經有了些調查,配合吳芳的母語者語感,我們很快找到了苗語語法中一些特別有趣、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地方,例如連動結構、名詞的類屬首碼、大稱標記、定語從句的語序、形名結構。

第二個機緣

2014年,在吳芳的老家勾良苗寨進行田野調查時,剛進入苗寨,就發現入口處的牌樓上刻著“中國苗歌第一村”這幾個醒目的大字。我立馬想到了涼山彝族的酒歌。我讀博期間調查涼山彝語時,有幸結識了幾位當地的歌手,她們教會了我一些彝族民歌。學唱那些歌曲,讓我無比深刻地理解了民歌民謠在語言田野調查中的重要性。沒想到吳芳的家鄉竟然是苗歌第一村,這麼重要的資源,豈能輕易放過?我鼓勵她申請了研究生課外科研專案,獲批。

第三個機緣

吳芳碩士畢業後,在廣東的一所中學當了一名中學英語教師,我也就和苗語失去了聯繫。2015年,我開始在澳門大學中文系任教。來自雲南巍山的蔔維美來澳大跟我念博士,她是我帶的第一個博士,不敢馬虎,於是將主要精力放在了雲南巍山臘羅彝語的研究上。機緣巧合之下,2018年,吳芳辭去了收入可觀的工作,來澳大跟我讀博,研究計畫報的是苗歌研究,在博士生面試的時候,她說博士畢業後,希望能把苗歌推廣到苗族地區的中小學去。

第四個機緣

吳芳來澳門大學之後,我問起她苗歌專案,她說她已經收集了幾十首苗歌,用國際音標轉寫好了,但不知道該如何分析。她拿給我看,厚厚的一遝,我嘗試著分析歌詞的句法結構,結果發現很多歌詞連句子成分都切分不出來,幾近崩潰。吳芳在一旁也是一臉的茫然。我知道她博士論文做不了苗歌。吳芳最終選擇了句法語義的題目,博士論文的題目是《苗漢程度結構的對比研究》。現在想來,這是一個多麼明智的選擇。如果吳芳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苗歌,我充其量只能以論文指導老師的身份在學術規範上進行指導,內容方面無力指導。

第五個機緣

望著吳芳轉寫好的那厚厚的一遝苗歌,我想著如何解碼這天書一般的寶貝。為了能順利解讀這些苗歌歌詞,我2017年申請了澳門大學的MYRG科研專案《苗歌的記錄與語言分析》,獲批。有項目在身,我就不能再是一個旁觀者,必須是一個參與者了。有吳芳母語者對苗歌的“珍視”視角,有我非母語者對苗歌的“欣賞”視角,又有澳門大學這麼一大筆經費的支持,苗歌,我們是認真的了。

第六個機緣

世間萬事果然就怕“認真”兩字。2019年是我們苗歌研究取得突破的一年。這一年,吳芳拜苗歌傳承人龍葵曉為師。龍葵曉歌師一句一句詳細地給她講解苗歌歌詞的內容。雖然有些字句的用法,歌師無法解釋得很清楚,但總算弄明白了如何按照韻律和節奏來切分、來理解歌詞。有了這一步,接下來的語言分析就順暢多了,很快我們就完成了50首苗歌的語言學分析。

第七個機緣

苗歌不是民間故事,苗歌是用來唱的。光用筆頭把苗歌記錄下來,這只是第一步。我們還需要讓苗歌體現在聲音上。2019年6月,吳芳和維美來到湘西吉首田野調查,她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請湘西苗歌歌後湖南省民族歌舞團歌唱演員吳玫臻幫我們錄製我們收集到的苗歌。吳玫臻女士慷慨應允幫我們這個忙。

第八個機緣

我們順利完成了《苗歌的記錄與語言分析》這個專案,我們把收集來的50首苗歌的每句歌詞做到了語素級的分析,並且我們在專業的錄音棚請專業的歌手錄製了這些民歌。我們急切地希望分享這些珍貴的資料。2020年我以《湘西苗歌的整理與出版》為題,申請了澳門大學的MYRG科研專案,獲批。有了項目支持,我們迅速聯繫了上海教育出版社。

第九個機緣

我們和澳門大學圖書館聯繫,澳門大學圖書館對我們的項目十分支援,為我們提供了網路存儲空間,將我們錄製的苗歌放在圖書館的網上,供大家免費下載。我們和好幾位學界大佬聯繫,他們對我們的項目都十分支持,為我們提供了出版推薦信。

第十個機緣

我們有緣認識一位認真負責的編輯,上海教育出版社的廖宏豔女士,她説明我們完成了書稿的審校工作,她扎實的人文素養和高超的文字功夫,説明我們大大提升了書稿的可讀性。

十年憑著這十個機緣,吳芳和我共同走出了苗歌研究的第一步。她滿心歡喜,在苗歌的滋養下自由地吮吸著自己民族的文化乳汁。我也在苗歌研究的過程中,領悟到了語言學研究的真諦。